对话河北科技大学副教授韩春雨:“我很享受搞科研的过程”
稿源    时间:2016-05-13 22:17

 

  韩春雨在向媒体记者介绍技术细节。本版照片均为本报记者郭伟摄

  5月2日,世界顶级学术刊物《自然·生物技术》刊发河北科技大学生物科学与工程学院副教授韩春雨题为《NgAgo DNA单链引导的基因编辑工具》的论文。由韩春雨及其团队发现的NgAgo技术,有望成为新一代“基因剪刀”。世界级的科学发现,“非知名学者”的身份,让韩春雨不仅在学术界“一鸣惊人”,更引发了媒体和大众的关注。

  5月11日,记者来到韩春雨的实验室。

  笑时弯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“狡黠”,韩春雨向记者做自我介绍时,喜欢套用周星驰电影《喜剧之王》中的经典台词“其实,我是一个演员”介绍自己:“其实,我是一名科学家。”

  □本报记者郭 伟

  “我非常想和您资源共享,但现在实验室只有4个人,实在忙不过来。”

  “每天都有一百多封邮件,抱歉无法及时给您回复。”

  “合作的事情我们暂时不考虑,如果需要实验样本您可以来实验室拿。”

  ……

  个子不高、圆寸发型、运动装,河北科技大学分子药物学研究室外走廊里,42岁的韩春雨边走边接电话,一个电话刚挂,下一个铃声又起。

  5月11日晚7时,天色渐暗,但实验室里扎堆前来采访的记者还未散去。两名北京大学的博士也在等待,希望能拿到一些实验样本。

  空气浴振荡器和离心机像平时一样传出低频噪音,但它们似乎不再是这间实验室的“主旋律”。

  这座省部共建国家重点实验室大楼门厅里的成果展示栏里,还未来得及添上基因编辑技术相关内容,但韩春雨和他的NgAgo,已名声在外。

  一切似乎来得太快。

  “我是不是成‘网红’了?”

  新闻纵深:什么时候感觉到,自己“红”了?

  韩春雨:5月2日论文刊发几小时后,学术圈里的朋友就开始有打电话祝贺的。和我做同领域研究的上海科技大学黄行许教授,第二天就派了手下得力干将从上海坐飞机过来。一是祝贺,二是交流。在论文刊发后,MIT(麻省理工学院)的BBS上就开始有人讨论这个话题,引发了业内更广泛的关注。《生物通》等国内专业领域网站也开始陆续报道。

  在学术圈里火了是有心理准备的。但到了5月8日,微信公众号“知识分子”采访和报道后,论文内容才被许多大众媒体关注,开始在网上广泛传播。

  说实话,真的是很意外。我对学生们开玩笑说,我是不是成“网红”了?

  新闻纵深:很多“圈外人”可能并不了解您的专业,您怎么看待大众对这一前沿科技成果的关注?

  韩春雨:中国经济的发展正在由“制造”走向“创造”,高科技在中国的应用越来越广泛,大数据、人工智能等前沿技术都开始步入大众生活。大众对我的研究关注,其实是对科学的关注和追捧。以一个科学工作者的身份来看,这有利于科学知识的普及,当然是好事。

  新闻纵深:享受这种“网红”的新身份吗?

  韩春雨:那倒没有,当“网红”太累了。如果既能当“网红”,又不受打扰就好了。我的身份只有一个,照周星驰的话来说,其实,我是一名科学家。(笑)

  新闻纵深:同行都来取经或索取样本,这会是负担吗?

  韩春雨:索要这套技术系统的来电和邮件接连不断。在科学圈里大家都很友善,我当然也不会吝啬分享。但实验室人手太少是实际情况,我们正在加紧向Addgene(一个非营利性分子生物学科研工具平台)上传相关研究数据。不过这个过程需要时间,许多研究者等不及直接登门造访,我们也不会拒绝。

  “这里就是我的MIT”

  新闻纵深:许多人对“非知名学者”做出世界级成果感到惊讶。

  韩春雨:我并非一些媒体所说的“野鸡大学”里的“草根学者”。读博士时,我师从中国科学院院士强伯勤,接触到当时如火如荼的人类基因组计划,这是当时世界科研的最前沿。我的博士毕业论文发表在《核酸研究》期刊上,今天来看也仍具水准。河北科技大学的实验室条件虽然不是顶尖的,但可以满足研究工作需要。

  新闻纵深:大家注意到你没有海外教育的经历,这是个短板吗?

  韩春雨:我背后这台电脑很方便接入互联网,有网络,世界就是平的。信息扁平化给了研究者更多机会,只要你努力,只要你善于思考,你就可能成为成功的科学家。

  从这个角度而言,坐在这间实验室里和坐在MIT的实验室里没什么本质区别。你只要能把自己培养成MIT水准,你所在的地方就是“MIT”。所以我并不觉得留学经历是搞科研的必备条件。

  新闻纵深:成果这么轰动,“慕名而来”的不少吧?

  韩春雨:确实有。美国、瑞典、法国、韩国,一天能收到上百封来自全球的邮件,谈学术或谈合作。中日韩三国基因大会已邀请我去参加学术会议。也的确有一些机构来“挖角”。

  新闻纵深:会另择高枝吗?

  韩春雨:我不会离开河北科技大学,这里的环境很好。

  新闻纵深:您所指的“好”有哪些呢?

  韩春雨:河北科技大学给了我相当宽松的科研环境,给了我极大的学术自由度。实际上,在博士毕业论文发表后的十年里,我没有发表任何重要论文。

  如果是在某些院校,可能没几年就被扫地出门了。河北科技大学则给了我潜下心来想自己事儿的机会。科研在这里也有退路:成果没出来时,还可以当一个好的授课老师。这里就是我的“MIT”。

  新闻纵深:我们看到您的实验室条件有限。

  韩春雨:我来到河北科技大学的时候,副教授职称都还没评下来。在大部分高校,一个副教授很难拥有自己的独立实验室。这里不仅给了我实验室,还提供了25万元的学科建设资金。在我决定在Ago上“搏一把”的时候,又提供了另一笔科研经费。加上我申请到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、国家科技重大专项等,有约40万元可供自由支配的资金,可以满足实验室日常运转。

  “我坚信自己想找的东西一定存在”

  新闻纵深:有没有“成功秘诀”这回事?

  韩春雨:要原创,不跟随。在发表这篇论文前,我一直全情投入,跟踪基因编辑的主流技术——CRISPR/Cas9的进展。我们曾使用这一技术变异了一些植物。但在准备将这一过程梳理成型时,国外顶级学术杂志连续推出了两篇同类论文,让我们原有的计划彻底作废。

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,我们又当过一次跟随者,我们希望通过自己更精巧的设计改进CRISPR技术。但在此过程中,又是一位基因编辑领域的先驱科学家发表了一篇论文,列出几十种技术改进的可能性,其中就包括我们当时的想法。

  花了这么多钱,每天干到凌晨两三点,再度失败非常令人沮丧。我们下定决心,一定要原创,不能再跟随。

  新闻纵深:如何找到原创点?

  韩春雨: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。就像两方打仗,谁也不敢贸然动手,这时突然发现对方的一个弱点,你去攻,就能赢。2014年2月,一篇关于TtAgo的文章给了我机会,当时一些研究者据此实验但接连失败。

  在下功夫多看了很多文章后,我猜测温度可能是一个被人忽视的敏感因素,于是我把高温菌排除,只留下常温菌。虽然初期也受挫,但我坚信自己想找的东西一定存在。果然,两个月后,它出现了。

  新闻纵深:科学的直觉?

  韩春雨:应该说是科学的哲学引领了我。别人发表的文章,不仅有知识、实验的条件,更有聪明的“思维”和聪明的“哲学”。我喜欢学习这些文章中的聪明之处,所有科学实践都应该有理论指导,才能知行合一。这是科研最大的乐趣,也是我最终完成“一个科学家自我修养”的原因。

  新闻纵深:还记得成功的那一天吗?

  韩春雨:2014年5月,我们就做出了主结果。我们用了非常正确的策略。我们预测,我们设计,我们验证。最终,我们发现了Ago可以切割基因组。

  我信奉一句话——临事而惧、好谋而成。那一刻,我觉得,我终于从一个科技工作者变成了科学家。回家时是凌晨两点多,校门都锁了,我跳墙头出去的,跳得特轻松。

  “科学家是一种生活方式”

  新闻纵深:公众眼中的科学家似乎缺少世俗生活,您呢?

  韩春雨:我喜欢的事多着呢。比如收藏紫砂壶,我最贵重的藏品价值6000块钱。我也喜欢古琴,心里烦的时候,抚上一曲,就能平静下来。

  新闻纵深:也经常刷微信朋友圈吗?

  韩春雨:基本不会,三个月前我才第一次注册了QQ和微信,这也是为了论文刊发前的沟通需要。此前我没有QQ、微信,也没有微博。联系我基本靠喊。(笑)

  新闻纵深:房、车、薪水,是您会考虑的问题吗?

  韩春雨:我2008年就有了车,一辆富康。学校分配给我130平方米的房子,但离学校远,不方便干活。最后我选了离实验室走路5分钟不到的一套58平方米的房子,58平方米是使用面积,住起来并不小,外面建筑面积90平方米的商品房可能也就这么大。一个月几千块薪水,够用。

  新闻纵深:有人为了项目经费“报账”发愁,您怎么看?

  韩春雨:我没有遇到这个问题。实验室经费刚够花,这次因为论文审查周期拖了几个月,把我们实验室经费“拖光”了,我还赊来40万元左右的实验材料。经费是为了搞科研申请的,空手套白狼不行,这是知识分子的本分。

  新闻纵深:有人认为地方大学应该去做应用型研究,基础研究更应该靠“国家队”,您怎么看?

  韩春雨:显然,我持坚决反对态度。

  新闻纵深:接下来仍是一段“科学苦旅”吗?

  韩春雨:不会。我很有成就感。实际上,我做科研的过程一点都不“苦逼”,我很享受搞科研的过程。

  虽然会遇到失败,但我充满了斗志,在实验室里,我觉得自己是打不倒的人。更重要的是,这是一种生活方式。比成功更重要的是拥有自己热爱的生活方式。科学家就是一种生活方式,而不是外在头衔。

  拿我来说,3年前这样,现在这样,以后还是这样。

  原始创新需要更多“小作坊”

  记者手记

  在许多人眼里,韩春雨的成功,是个“计划外”。

  有些杂乱的试剂架上,一些饮料瓶子混杂其间:一个饮料瓶上贴着块白胶布,写着“银染固定液”,另一个可乐瓶上贴的则是“PBS”。

  这间让韩春雨觉得“够用”的实验室,看起来更像一个“小作坊”,很难提振外行人对它的信心。

  实验楼里的“主要研究方向”和“重要课题”展示栏里,难觅基因编辑的字样。展示栏里韩春雨所承担的两个主要科研项目,似乎也与如今横空出世的惊人发现关系不大。

  也正因如此,“计划外”蹦出来的NgAgo和韩春雨,让人措手不及地“吓了一跳”。

  当然,错愕之后,不仅学术界兴奋,闻“诺奖级突破”名声而来的“圈外”喝彩和掌声也不绝于耳。十年不发论文甘坐冷板凳的韩春雨,和看似“小作坊”一样的实验室,一时朝圣者众。

  但更应该被关注的是,韩春雨是不是偶然和个例?在同样条件的实验室和工作岗位上,韩春雨式的成功能否被再次乃至不断复制?

  与屠呦呦式举国体制下的科研重大突破不同,韩春雨的成功来自“小作坊”的“小兵团”作战。

  以重大科技专项为代表的举国体制,所体现的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势不言而喻。从“两弹一星”到航空航天,“大计划”帮助我们快速从落后者成为同行者,再一路跻身领先者。这一模式的成功,往往是循着“目标明确,跟随超越”的路径。

  而韩春雨的创新路径则不同。

  中科院院士邵峰在微信公众号“知识分子”发表署名文章认为,NgAgo这种“小作坊”模式,特别适合探索性研究——你不确切知道要做出什么样的研究成果,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做成,这反而更容易激发人的创造力,绝大部分诺贝尔奖成果也都是诞生于这样的“小作坊”和单个实验室研究。

  个人的创新欲望是“小作坊”模式成功的原动力,韩春雨称其为“科学家生活方式”。创新能力已大幅提升的中国,迫切需要创新由“跟随”转向“原创”,迫切需要更多韩春雨的出现和闪光。

  但和“大计划”相比,“小作坊”仍缺少制度性关爱。论文考核、职称评判仍是许多高校院所“习惯性”衡量人才创新能力的方式。功利化的鲜花掌声难以温暖冷板凳上的坚守者。

  倘若不是河北科技大学用才有方,韩春雨会不会如自己所言,因十年无论文业绩,在“学术GDP”考核中被扫地出门?

  倘若不是韩春雨坚守“科学家生活方式”,世俗化者会不会“因斗米折腰”,在为“经费、职称、文章”而努力中迷失方向?

  作为新创新模式的样板,从“小作坊”和“冷板凳”上生长出来的NgAgo,是答案,也是叩问。

  文/本报记者郭 伟

 

责任编辑:刘晓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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