口述庞志芹
整理记者周聪聪通讯员王雅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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庞众望成为新闻人物,仿佛就在一夜之间。
这个炎热的夏天,这位刚刚完成高考的吴桥农村少年,不仅是朋友圈里涌动的一股清流,也成为媒体热捧的焦点。
2017年高考,庞众望以684分(理科裸分)通过了清华大学“自强计划”,获得该校60分(最高)的优惠加分。目前,庞众望已确认被清华大学录取。
而耀眼的光环背后是:父亲患有精神分裂症,母亲瘫痪在床。这位18岁男孩面对命运所表现出的坚强和阳光,更令无数人感动。
7月14日,初伏第三天,骄阳似火,阵阵蝉鸣令本已闷热的空气更加躁动。
在吴桥县庞庄村一处坐北朝南的三间砖房里,简陋的陈设和闷热的空气,依然挡不住媒体的蜂拥来访。庞众望的母亲——瘫痪在床、黑黑瘦瘦的庞志芹,成为大家争相提问的对象。
而此时,为了筹集开学的学费,庞众望身在吴桥县城,忙着在自己和同学合办的培训班里授课。
在庞众望眼中,母亲虽然身患残疾,文化水平不高,却是对自己影响最深的“导师”和无话不谈的“密友”。
对儿子的“一夜成名”,内心敏感又丰富的庞志芹为我们讲述了她眼中的庞众望。这里,既有庞众望没有对人轻易吐露的心声,又有一位母亲深沉又饱含心酸的解读。
令人骄傲的不仅是他考进了清华,更因为他的懂事、开朗和自信
高考成绩公布的那天,我经历了45年来最幸福的失眠。
6月23日凌晨,众望用手机查了高考分数——684分。查完分,他很快就睡了。对这个分数,他直到现在都不特别满意,“能再多考10分,就不用清华的加分了。”但我平时看电视,知道这个分数不低。生在这样的家庭,学习上爸爸妈妈不仅帮不上忙,还给他增添了很多同龄人没有的负担,考出这个分数,我特别知足。
那天晚上,众望成长的点点滴滴,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播放。
“众望”这个名字,是我给取的,众望所归嘛。我没有上过一天学,但给他起名字时,这个词一下子冒出来。可能在我心里,对他寄托了太多的希望。
这种希望,也源自我人生一连串的不幸。
从出生那一刻起,我便和脊柱裂带来的疼痛相伴。这是种先天性病变。年轻时,我只能在地上爬,因为爬得太多,腿被磨破,导致严重发炎,后来我只得接受了截肢手术。
26岁那年,我和众望的爸爸结婚了,他爸爸患有精神分裂症。这个结合,任谁都能感到其中的无奈。但一年后,众望出生了,我感觉人生第一次有了希望和色彩。
所以,即便现在到家来的媒体越来越多,屁股上的褥疮疼得我有些坐不住,只能歪在枕头上半躺着,我也一直强打精神耐心回答记者的每一个问题。人们说,我很开朗,但只有我知道,我的心里是多么的骄傲。
我高兴的,并不仅仅是众望成为吴桥近15年来第一个考进清华大学的学生,更因为他的懂事、开朗和自信。
5岁那年,众望被查出先天性心脏病。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,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。当时家里只有四五百块钱的积蓄,为了筹治病的钱,我自己摇着轮椅和他姥爷分头到亲戚家借钱,走了20多户,借了4万多块钱。
还好,手术特别顺利。手术后,为了还钱,我开始做手工,一天从早做到晚,也不过挣个两三块钱。他爸爸到工地上干活,每月也只能挣七八百块钱。看大人们为钱着急,众望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,每天放学写完作业,就去捡废铁、塑料瓶,虽然卖不了几毛钱,但这一捡就是小学6年。
看着他渐渐长大,越是懂事,我越觉得对他有亏欠。带他来到世界上,我能给他的实在太少。
他出生后,我第一次深受打击,应该就是他做手术的时候。因为身有残疾,到石家庄做手术是姥姥姥爷带他去,而我只能眼巴巴守在家里。
甚至,我还成了孩子的拖累。做饭、洗衣服、倒屎尿罐子,只要众望在家,都是他干。他上初二时,我闹贫血住院,他爸有病,孩子请了半个月假照顾我。为了省钱,他每天都到菜市场捡些烂菜叶子,然后到医院附近的小吃店,跟老板说好话借人家的锅灶炒一下。他那么点儿的孩子,求老板帮忙时,心里得多么为难。
我曾经问过他,爸爸妈妈这样,你嫌弃吗?他说:“你们这样一辈子已经够痛苦了。你们谁也不愿意这样,对吧?”他这么懂事,让我心里充满了感激,也让我感到身为母亲的尊严。
其实,我最担心的,还是怕孩子会因为家里的情况自卑。不过事实证明,我的担心是多余的。
他的班主任李莹说,因为成绩好,他是同学们眼里的“学霸”,尤其是数学和物理。每次考试完,老师的标准答案还没下来,同学们只要把他和另一位“学霸”的答案一对,标准答案就出来了。
令我放心的是,总是乐呵呵的众望,跟同学们相处得很愉快。
有一次,他跟我讲军训时和同学们一起到食堂买炸串的情景:“妈,你知道吗?我买10根炸串,都要先叼一根在嘴里。”看我不明白,他兴奋地说:“要不然就被抢光啦,嘴上叼的那根才没人抢。”从他的表情,我看得出,他和同学们相处得很快乐。
不管遇到什么困难,既然无法逃避,就要坦然面对
前两天吃晚饭的时候,我给在吴桥县城的众望打电话。他表弟松松接的,松松说众望正在厨房做饭,有炒丝瓜、炒鸡蛋、炸鱼豆腐,还蒸着两块紫薯,都是在菜市场众望让松松选的自己爱吃的。
挂断电话,脑袋里都是众望小时候的事情。
松松今年10岁了,众望这么大的时候,哪有机会被这样照顾。五六岁的时候,他就学着做饭了。
还记得那时候,他那小手连切菜刀都拿不稳当,切土豆都切不动,最后还拿着切好的土豆丝,跟我说:“妈,怎么不像姥姥切得那么细?”
看着他那么小个人,也就比灶台高一点,每次使劲儿拧开煤气罐的阀门,那小身板都跟着弯到一边,我看着真是心疼。
可我只能教他做。
“不管遇到什么困难,既然无法逃避,就要坦然面对。”他说我这句话对他影响最大。从教他做饭的时候起,我跟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。说这个,我也有私心,是想有一天,当他发现他的父母、家庭跟别人家不太一样时,不会陷在抱怨里无法自拔。
也是这句话,支撑着我走过了45年。严重的脊柱裂也曾让我抱怨、无助,但正是想通了这个道理,我才开始平静地接受跟别人不一样的命运。
但是再坚强,我也有脆弱的时候。
因为很多事不能跟年迈的父母讲,不能跟丈夫讲,我有时把众望当成唯一的倾诉对象。所以有时候,要是让他干什么事,他一不小心忘了,我就禁不住跟他急,埋怨说:“给你起错名字了,怎么你把什么都忘了?”
李老师曾经告诉我说,众望特别记事,“讲12个知识点,很多孩子记住八九个就不错了,可众望差不多都能记住,怪不得能成‘学霸’。”听到这些,我心里禁不住一丝苦笑,还不都是逼出来的?父母这种情况,有啥事孩子从小只能自己惦记着。
上高一时,因为要住校,他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。怕我无聊,他开学临走时给我留了30封信,让我每天看一封,看完了他就回来了。我哪等得及一封封看,他一走,就让我父亲全念给我听,信里叮嘱我“要舍得吃、别喝生水”,我听得心里很温暖。
可心事这么重怎能安心学习?等他放月假回来,我就赶紧告诉他,以后不要再写信了,我说:“妈妈保证,一定照顾好自己。”
去清华大学参加“自强计划”面试的前一天,他发现我在偷偷往大腿上抹药,掀起裙子一看,才知道我的大腿根因为发炎肿得老粗,便着急地说:“妈,我明天不去北京了,我带你去住院。”我赶忙笑着说没事,抹点药就好了,一点也不疼。
其实,在他高考前,我的腿就开始肿了,身上的褥疮还不断往外渗着脓水,每天疼得睡不着觉。但我忍着没跟他说,就是想等他全考完了,再去看病。我能做的,就是让他安心。
可没想到,他一面试完,就坐火车往回赶,到吴桥县城的时候已经晚上9点多了。可为了第二天一早带我看病,他硬是没在县城亲戚家住,赶到家已经是晚上10点多。
他从没因为自己处境不好,就放弃对其他弱者的同情和帮助
高考结束后,照理说,该放松放松了,可为了挣学费,众望却更忙了。怕我为学费着急,高考成绩一出来,他就跟我说:“妈,我跟同学商量好了,一起在县城办个培训班。”
现在他每周上6天课,每天要讲6个小时。我知道孩子很累。那天打电话的时候,我听出他语气不对,平时都是先喊声“妈”,那天没咋出声,我问他:“儿,你怎么不出声哎?”他说:“妈,俺累了。”松松告诉我说,他那天早上5点多就起来备课了。我劝他把两个小时的一对三辅导课停了,他却跟我说:“没事,这跟高中比起来,轻松多了。”
我看得出来,虽然很辛苦,但他特别高兴。
每周回来一见我就报告好消息。他说,照现在的进展,一个月下来他能挣到4000多块钱。而且北京的老姑已经在一个公司给他找好了短期实习机会,他8月10日过去,到开学前,再挣1000块钱没问题。这样算下来,清华大学第一学年5000元的学费就够了。
现在很多媒体都好奇,众望为什么拒绝接受捐款。其实孩子当初跟我说这个想法的时候,我特别理解。
他说:“我有能力解决问题了,咱们的生活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好的。”当时,我一下子感到,儿子真的长大了。
我知道,这些年他受到社会这么多的帮助,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。
尤其是上了吴桥中学,他申请了国家贫困助学金,学校免了学费、书本费之外,每月还给他500块钱生活补贴。两个公益组织每月分别资助他200块钱的生活费。靠着这些帮助,高中三年,他没花家里一分钱。
虽然还没开学,清华大学已经打来了电话,说只要先筹好5000元的学费办了入学手续,接下来不用为钱发愁——学校会先提供两个月的生活费,还会帮忙申请助学金、提供勤工俭学岗位等。没想到的是,人家说,连路费都能给报销。
这么多年来,我没给孩子买过什么他喜欢的东西。上初中那会儿,他每周在学校住5天,走时我给他20块钱,可就一天4块钱的标准,过一阵子,他都能攒个大数给我。
虽然家里困难,但我欣慰的是,他从没因为自己处境不好,就放弃对其他弱者的同情和帮助。
记得他七八岁的时候,有一天我给他一块钱让他赶集买糖吃。可一会儿他空着手回来了,说把一块钱给了集上一个要饭的,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说:“那个人没有脚只能爬着走。我听说妈从小就是在地上爬,看见他就像看见妈。”
去年他们学校一个高考生得了白血病,学校组织捐款,他掏光了身上的十几块钱,又专门跑回宿舍,拿了100块钱放进捐款箱,还坚决不在册子上登记姓名。
每每听到这些的时候,我真是高兴。
我一直说,众望是吃百家饭、穿百家衣长大的,村里谁家做了好吃的,总给送来一碗。我和孩子身上穿的衣服几乎都是别人给的,堂屋那辆崭新的电动轮椅也是他大姨给买的。我总在想,有什么能回报他们?院子里种的豆角、桃子熟了,我都要喊邻居们过来摘,我能给别人的也只有这些。
众望考上清华大学,是个新的开始。我把原来贴在墙上的奖状都收起来了,因为上大学就等于进入了社会,考验的不光是学习,我希望他走正路,走得稳当。
文绉绉的话我也不会说,我能告诉孩子的还是那句话——损人不利己的事不做,损人利己的事同样不能做。